不要因為結束而哭泣,要為曾經發生而微笑。

第一章

1‧
  在雁蕩山深處有座初月谷,在初月谷裡住了一頭白色的小狐狸。從有記憶開始,牠便是自己一個。餓的時候就追追兔子,不餓的時候就坐在溪邊用舌頭舔理自己膨鬆的毛,睡覺的時候就把自己縮成一顆狐狸毛球。
  不過有時候睡醒了可是意識不清醒的時候,牠會不小心踩到石頭然後同樣的再滾成一團狐狸毛球。
  小狐狸其實很孤單也很想交朋友,牠嘗試跟水鴨、兔子還有熊示好。
  牠將發抖的水鴨逼到角落,想要說「我要跟你做朋友」這樣的話,可是口水卻囌囌囌流不停,肚子也咕咕咕直叫,根本說不出話來。兔子一見牠就蹦得老遠牠來不及說,最後牠找到大熊的窩,在洞外抖抖抖地說完那幾個字,結果被在睡覺有嚴重起床氣的牠一掌呼到天邊去。
  後來牠想了個辦法,冬天的時候牠用鼻子拱呀拱地拱出兩顆雪團子,再叼來五根枯枝插上。
  牠繞著圈左看右看,越瞧越滿意,這傢伙跟自己長得很像又不會一見牠便跑。
  毛絨絨的腳掌疊在枯枝上晃了晃——我們是好朋友。
  牠開始和雪人朋友玩遊戲。
  首先牠會先躲到一邊去,然後偷偷摸摸上前,一把撲向雪人。可是總掐不好力道,結果一不小心撲散了,害牠繼續拱雪球。
  就這樣玩到冬天過了春天到了太陽烈了,牠的朋友越變越小。
  牠再也找不到殘雪堆它,有天清晨醒來,雪人不見了。
  牠告訴自己,雪人可能跑去睡覺了,就像熊要冬眠一樣。
  小狐狸翹首等待冬天快來。
  
  冬天還沒來,谷裡倒來了一隻牠沒見過的動物。
  對方只有頭上長毛身上沒毛,尾巴不是長在屁股上而是脖子後邊。
  那人搶了小狐狸住的山洞,大搖大擺地升起火來。
  窩被搶了牠沒辦法討回來,只好用爪子在附近刨了個地洞,扯來些青草樹葉,繼續等待牠的雪人朋友。
  有一天,小狐狸吃飽喝足蹲坐在地上看月亮,月亮圓圓白白的跟牠的雪人朋友也很像。
  牠看得很入迷,一陣風吹來,幾根蜘蛛絲黏到牠鼻子,牠伸起兩隻前掌在鼻子上拍了拍,並沒注意後頭的腳步聲。
  等發現的時候已經被提著尾巴倒拎起來,嚇得短短的四肢拼命掙扎——臭傢伙你搶了我的窩還嫌不夠嗎?
  「這狐狸不簡單啊還會拜月吸納陰月精華。」道人摸著下巴頻頻點頭,「難得這小畜牲這麼有靈性,道人我且助牠一臂之力。」
  道人手捏法訣輕輕一點,小狐狸就不能動了。
  他回到洞裡拿來一個葫蘆,自裡頭倒出一顆紫金藥丸,捏開小狐狸的嘴巴,將藥丸塞到牠喉嚨裡。
  收回手的時候他看見小狐狸圓圓的黑眼睛水汪汪的,毛都因為驚懼而炸開,特別是那尾巴,都要變得跟他背上拂塵一樣。
  「小傢伙,感謝道爺我吧。」他把小狐狸放到一邊去,繼續整理藥材。
  這初月谷靈氣充裕,絕崖處多有奇花異草,道人此次正為尋藥煉丹而來。唯山澗險峻幽深,谷中又多雲霧,林間則有山鬼啾啼擾人心神,人類沒有好功夫和一定修為是待不了的。
  小狐狸被丟到一邊後動也不能動,沒多久就覺肚子一股熱氣爆脹,翻江倒海的感覺很像牠吃壞肚子的時候。
  牠急得啾啾直叫,道人見了便道:「行了,讓你到外頭去,免得污了我的洞天福地。」
  把小東西丟到外頭草堆,小狐狸便稀里嘩啦拉了一堆穢物,臭不可當。
  『小東西不是在修練麼?怎麼淨吃些濁物?』道人心裡微覺奇怪,隨又一哂置之。
  如此接連幾日,道人每日都餵小狐狸一粒藥丸,直到將肚中穢物濁氣盡皆排淨。
  小狐狸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些,眼睛看得遠了些,鼻子靈敏了些,每天只要吃一顆藥丸肚子就不餓了,而且那傢伙說的話牠也漸漸懂了。
  夜裡牠還是對著月亮坐著,月光灑在牠身上,牠覺得像浸在水裡一樣,忍不住左翻一個滾、右翻一個滾,惹得道人哈哈大笑,然後再一把拎起牠搧了幾下屁股。
  「乖乖坐好,用力吸吐 前腳合十拜月。」
  小狐狸被打得耷拉下尖尖的耳朵,烏溜溜的眼委屈地盯著道人的臉直瞅。
  這隻動物長得挺好看的,牠心想。雖然臉上沒有毛、耳朵不像牠尖、嘴巴不像牠長。
  這傢伙那條尾巴還斷了丟在一邊,不像自己的牢牢黏在屁股上,可以隨時翹起來打擺或抱著取暖,可是那對眼睛就像春天裡的桃花一樣漂亮。
  而且那嘴巴薄薄紅紅的,向上揚的時候也很好看。
  
  春去秋來,滿山的葉子紅了黃了,道人卻要走了。
  「小傢伙,道爺要走啦,你自己多保重。」道人摸著小狐狸的頭,踏熄火堆,揹起布包。
  小狐狸立刻衝過去用力咬住他行囊往後扯。
  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。」道人的力氣終究比小狐狸大了許多,緩緩把布包扯離小狐狸的嘴,急得小傢伙繞著他的腳哀哀啼叫——
  不要走不要走,為什麼你和雪人一樣,不留下來陪我?
  「小傢伙,我給你留了一包丹藥和幾本書,往後你丹藥一日一顆,還有夜裡得照月光一個時辰,絕不可中斷。至於那書,待你化為人身,切記別忘了從中學習人類的諸多道理,免得吃虧。」小狐狸咬住道人褲腳,道人彎下身將牠抱起,嘆道:「然而我卻不知道助你修是對是錯,日後你少不得要受天劫,熬得過麼?」
  而自己大劫將至,又躲得過麼?
  對著那對圓圓的眼睛笑了笑,道人將小狐狸放到洞裡的乾草堆上,點了穴道。
  「道爺的神仙府便留給你住了,可惜不能看見你人身的模樣,必定會很好看的。」
  道人又摸摸小狐狸鬆軟的白毛幾下,隨即站起身,踏著滿山枯葉走了。
  小狐狸盯著道人離去的背影拼命叫著,細細的聲音摻入嗚咽。
  牠黑漆漆的眼牢牢盯著洞外,就這麼看著,最後掉下一串淚來。

  道人走了之後,小狐狸曾經追著他離開的方向跑了一段,屬於道人特有的藥香味兒散在空氣裡,淡淡地,風一吹便散了。
  厚厚的樹葉子積了一地,什麼腳印也沒留下。
  牠垂頭喪氣地走回又變成自己的山洞,趴在道人留下的草堆上,低低地叫了一聲。
  隔半晌,小小的頭顱拱拱草堆,再叫了一聲,四肢蜷起窩著,眼睛雖然閉起來了可是仍舊朝著洞外,一有風吹草動便睜開。
  夜裡飄下細雪,牠並沒去堆雪球,牠只是離開草堆坐在山洞旁邊,繼續引頸盼望。
  日子一天天過了,在丹藥剩下十顆的時候,牠咬著那幾本書還有剩餘的藥丸,將它們放到道人留下的青布巾上。
  牠叼住四個角將它摺起,昂起頭吃力地拖著布包往山下走去。

2‧
  小狐狸來到城鎮上,聞到一股淡淡的藥味,立刻開心地撒開步子往香味來處跑。
  夜裡大街上沒人,就見月色淡籠著一團白色的毛球,有些奔拙地溜進一戶人家裡。
  歇息的大堂上放著幾張桌子,壁邊有一座幾乎抵到天花板的高大木櫃,小小的爪子勾著經長年手磨顯得發亮的扣環往後拉,濕濕的鼻子嗅了嗅味兒,尾巴翹了起來,牠叼起包袱往內室走。
  來到一扇門外,藥味淡淡自裡頭傳來,牠想一頭拱開木門,反倒因用力過猛被彈著往後翻了幾個滾。
  甩甩頭自地上坐起,牠邁步上前,小小的爪子在門上輕刮——我來找你了你怎麼不開門?
  小小的聲響迴盪在靜寂的內院裡,牠失望地坐在門邊,垂頭等待門開。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小狐狸覺得尾巴一疼,一陣天旋地轉的時候就聽有人道:「院子裡怎麼跑來隻白狐狸?」
  被人五花大綁綑了丟到柴房的時候還聽見:「這身皮毛肯定能換不少價錢。別跟師父說,賣了錢咱們兩個平分。」
  小狐狸瞧見自己帶來的包袱被抖開,道人留給牠的東西滾了一地,瞧見他們要拾,忙掙扎著滾過去稀里呼嚕將道人給牠的藥都吃了。
  「狡猾的小畜牲,竟還偷人東西?」牠聽見一人說,「這什麼東西?論語、孟子還有道德經?哧!」
  道人留給牠的書冊被丟到地上,「先將這畜牲藏著,等師父出診咱們再拿去街上兜售。」
  門關起來了,小狐狸趴在陰暗的柴房裡頭,鼻子抽了抽想哭,卻覺得肚子裡又像有鍋被燒開的水一樣,又熱又脹還咕嚕直響。
  不是要拉肚子,只覺得全身像脹氣一樣不斷充大,骨頭發出炒豆似的聲響,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,口乾舌燥、頭痛欲裂。
  起先牠還能掙扎,後來就痛得沒有力氣了,眼前發黑什麼也看不清楚,耳邊鬧轟轟地,像牠曾經不小心捅了一個馬蜂窩時一樣。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門「咿呀」一聲開了,外頭傳來老人家震天價響的怒吼——
  「是誰把人關在柴房裡頭!?」

  小狐狸好奇地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人。
頭上的毛有黑有白有灰,臉不像道人光滑,嘴巴旁也比道人多了兩撮毛,有點像自己見過的山羊。
  因為他長得太奇怪了,對方不是道人這件事的哀傷相對也淡了許多。
  儘管兩名學徒拼命辯解被關起來的是隻小狐狸而不是男人,可是事實勝於雄辯。
  老大夫問小狐狸:「這兩人對你做了什麼?說出來,別怕,老夫為你作主。」
  小狐狸咿咿呀呀幾聲,在大夫和兩名徒弟以為他是痴兒的時候,才能夠正確的發出聲音:「他們……把我綁起來,說要把這個……剝下來……還要、要賣掉我……」
  小狐狸指的是自己身上的白衣。牠一身漂亮的皮毛化做人形之後,自動成了一套做工精緻的長衫。
  老大夫這下氣得不輕,手捂住胸口起起伏伏一陣,連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  要不是年紀大了,有些粗重活兒幹不過來,他也不會收這兩名徒弟。才不過半年光景,這兩傢伙便本性畢露,貪財懶做,現下居然還拐賣人口、意圖非禮男人。
  不等徒弟們哀求,緩過氣來的老大夫執起掃帚劈頭劈臉地痛打他們一頓,叫他們收拾細軟滾回家去,斷絕關係。
 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,院落安靜下來,老大夫才能坐下來和小狐狸好好交談。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住在何處?莫怕,老夫會平安送你回家。」
  小狐狸歪了下頭。
  名字?
  野鴨子看見牠就叫「呱嘎啊!」兔子一蹦三丈遠什麼都沒喊,大熊見著牠就喊「吼嗷嗚」,舉著熊掌把牠打飛成天邊的一顆星星。
  「我沒名字。」小狐狸皺著眉,「我住山上,我來找道人,我不回去。」
  老大夫看他衣飾整簡潔,雖然簡單卻透著貴氣,只道是逃家的貴族,捻著鬍鬚苦口婆心地勸:
  「就有多大事兒,總歸是一家人,你爹娘現在一定急瘋了,回去吧。」
  小狐狸說:「我沒爹沒娘啊。」
  老大夫以為小孩子鬧脾氣口不擇言,正要訓斥一頓,卻見小狐狸長而上挑的雙眼一片澄澈,竟無說謊迹象。
  閱歷深了自然明白人的雙眼必不矇人,老大夫摸著鬍鬚長吁短嘆一陣,陷入沉思。
  
  最後,老大夫讓小狐狸留在自己的醫館幫忙。
  「我要去找道人。」小狐狸有些為難地說。
  「你要求仙麼?」老大夫問。
  大唐國姓為李,以李耳後代自居,舉朝上下求仙學道之風甚盛,所以倒也不顯奇怪。
  「不是,我只是要找人。」
  「永嘉這帶確實有幾座道觀,你要去找也不是不成。」老大夫答道,「要不你明日便去吧,找著人了再給我捎個訊兒……唉,可憐我小老兒一生碌碌,到老來想找個乖巧的徒兒幫忙都找不著。」
  小狐狸耳朵聽著老大夫的感嘆,眼睛瞪著桌上的飯菜,最後說:「那好吧,我幫你。」
  道人跟他說過:受人點滴,理當泉湧以報。
  他的功夫還不到家,但只要努力總歸能報答恩情的。
  老大夫摸著鬍子樂呵呵地,「老夫這身技藝總算是找到傳人了。」
  又問了小狐狸究竟姓何名何,小狐狸想了想,說:「姓孟,沒有名字。」牠記得道人跟牠說過他姓孟,還說只要是人總歸有個名字,賜名的多是叫爹或叫義父或叫師父的人。
  想起小狐狸孤苦的身世,老大夫又欷噓一陣,方道:「老夫一生飄泊,近來才定居永嘉行醫,膝下無子,愧對先祖。許是緣份天定,老夫亦是姓孟,若你不嫌棄,孟家譜上排名至你這輩乃『空』字,便叫空華吧。」
  小狐狸聽了笑瞇了眼,「我叫孟空華。」
  反反覆覆唸了幾次,又開心地一把拉住老大夫的手,甜甜地喊了聲:「爹!」
  這人給自己起名,那就是爹了。
  老大夫一聽老淚縱痕,辛苦大半輩子,總算得了位聰明伶俐的義子,叫他如何不開心。
  此後數日,老大夫看診之外便是拉著小狐狸認識藥材,小狐狸嗅覺極好,聞過了便明白這是人參這是當歸這是川芎那是黃耆,認藥的其他時間他就繞著醫館兜轉,最後相準一處開始刨地。
  「空華,你在做什麼?」老大夫視診完負手閒步至後院,一見他手中沾滿泥巴在挖地,受到不小的驚嚇。
  「我想給爹挖一座泉。」他轉來轉去,就只有這兒的濕氣夠。
  「好端端的你給爹挖泉做什麼?」
  「受人點滴,理當泉湧以報,所以我要挖座泉報答你。」小狐狸得意地摸摸鼻子,「我聞過了,這裡有泉眼。」
  兩浙多泉,色至清、水味甚冷,茶人陸羽便曾將附近的嚴子瀨評為天下第十九佳水。小狐狸是不懂這些的,只是一心挖座泉報答孟老大夫。
  老大夫看著小狐狸認真的表情,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後,隨即去拿來論孟千字文等等書冊,決心好好教導他的義子一番。

  泉水最終是沒挖成,因為孟老大夫說他挖的地方在茅房附近,就算真湧出泉了,那水他也不敢用。而且湧泉以報的意思也不是真要人挖座泉水報恩。
  日子一天天地過,醫館因為小狐狸的出現,生意變得更為興隆。
  認真說起來,小狐狸的人身並不是讓人一見傾心忘魂的絕豔美人,瓜子臉、細長眉,眼是杏眼,一管直挺的小鼻樑,還有兩瓣菱角似的唇,像是總嘟著嘴巴。樣貌清清秀秀的,氣質也乾乾淨淨甚至帶點憨態,乍見之下覺得是舒服,但要到第二眼後才會發現那眉眼間自成的風流寫意,媚與澀二者矛盾雜糅又異常和諧,再加上那股慵懶風韻,確也是隻招人的狐狸,自也招來一堆婆婆媽媽、男男女女的喜愛憐惜。
  小狐狸也爭氣,不過一年光景便將老大夫的醫術學了五、六分,已能獨當一面地看診,算帳、寫字,連帶那些論孟等等道理也都曉得了——道人要他學做人的道理,他很努力地在學。
  小狐狸變得更像孟空華了,什麼是父子之情他似乎也有些領悟,閒暇的時候就愛賴著老大夫摸他的鬍子玩,對方身上暖暖的,就像曬過太陽的藥材一樣。
  然而好景不常,孟老大夫年事已高,一日出診至山中人家,回來時擔擱了時間,天黑路陡,不慎摔了一跤,等小狐狸找到他的時候,已是出氣多、入氣少。
  他守在老大夫床畔,看老大夫虛弱地躺著,覺得鼻子酸酸的,就像道人要離開那次一樣。
  老大夫拍拍小狐狸的手,讓他去拿來一個匣子,裡頭放著他半生浪跡搜羅來的醫典,他本想慢慢教導小狐狸的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。
  「這是爹的寶貝,你好好收在身上研讀。爹去了之後,你不用守著這醫館,儘管賣了便是,爹知你一直想去找那什麼道人,那些錢你就拿著當盤纏吧。」
  老大夫說完這些話便覺得累了,他闔上眼睛,小狐狸努力幫他換藥、按摩,到半夜時他要喊老大夫醒來喝藥,卻怎樣也叫不醒。
  「爹,起來喝藥了。」小狐狸伸手輕輕推他。
  老大夫身體還是軟的,但已沒有溫度了。
  小狐狸又喚了幾聲,最後他淚汪汪的地說:「你別丟下我啊,我還沒給你挖座泉水。」
  伸手摸了摸老大夫嘴邊的鬍子,他又扯扯他袖子,「爹你別丟下我一個……」
  然後他伏在老大夫身上,嚎陶大哭起來。

第二章

1‧
  「所以你把醫館賣了,又聽說姓孟的道人可能在長安,就上路了?」
  「對。」小狐狸用力點頭,「那些道士跟我說,全大唐姓孟的道人不知凡幾,但長得像我說的樣子的只有一個,就在終南山上。」
  「你怎麼形容的?」
  「眼睛長長的、鼻子尖尖的、嘴巴薄薄的、臉白白的,長這麼高。」小狐狸想要比個高度,無奈手被綑住了動不了。
  張大匪翹著腿,「噗」地一聲大笑,「哇哈哈,笑死俺啦,全天底下的人有一半不都長這模樣?如果你這樣形容還找得到人,那俺不早就被官府抓了?你這笨大夫,那道士一定是誆你、把你當笨蛋耍啦!」
  小狐狸一聽,臉上一白,「怎麼這樣……我、我還給他一錠銀子當酬謝……」
  「呆瓜,要這麼有錢,都上繳到俺口袋算了。」
  張大匪使個眼色,一旁的手下走上前去,將小狐狸身上的錢袋子搜出拿走,放到張大匪手中。
  「你、你這人怎麼這麼蠻橫!」小狐狸被按在地上,委屈地紅了眼睛。
  「俺蠻橫?天底下哪個當盜匪的不蠻橫?你還以為全天底下的人都跟那什麼孟道人、孟大夫一樣好心麼?」張大匪掂著手中錢袋哼笑,「像你這麼天真的傢伙俺還真是第一次看到。還真當自己是狐狸精?好笑!」
  「我、我沒說謊!」自己真的是狐狸。
  「那你變成狐狸讓俺瞧瞧啊?你若真變成一隻狐狸,俺今日便大發善心放你走。」
  更別說要真是成精的狐狸,哪還會乖乖被綑住不逃?這細皮嫩肉的傢伙腦袋瓜子根本是有問題。
  小狐狸呆了,「我……我不會……」
  他的修為全靠孟道人給他的丹藥而來,上回不小心一次吞下十顆,修為飛漲之下直接化為人身,卻不懂半點法訣,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變回原本樣貌。
  「就說你這傻小子是在胡吹!」張大匪不再多說,站起身,「行了,既然你懂醫,就扣在俺寨裡當大夫算了!」
  「我還要去終南山……」
  張大匪狠狠一瞪,「去啥勞什子狗屁終南山?俺這座大山比那個一堆道觀的悶山要好玩快活多了!」
  說罷也不理會小狐狸抗議,便叫人押了下去。

  小狐狸沒想過天底下居然有這麼蠻橫的傢伙,就算是山裡的大熊,也不會強佔他的窩;就算是道人,至少也不會把他儲在窩裡的乾果丟掉,還幫他把窩打掃得乾乾淨淨還他呢!
  這張大匪……小狐狸氣呼呼地坐在屬於他的小房間裡,面前一排人龍直達門外。
  「大夫,俺肚子疼。」
  「……」不理。
  「大夫,俺肚子好疼!」一把大刀「鏘」地嵌在小狐狸面前的桌子上。
  小狐狸嚇得肩膀一縮。
  「……嘎啊?這樣就要哭,還是不是男人?」喊肚子疼的大漢皺起滿是鬍渣子的臉,瞪著小狐狸睜大的淚眸,最後一搔腦袋,「噯好啦對不住啦小大夫,俺肚子真的很疼,所以沒啥耐性。」
  大漢說著,摀住肚子一臉愁容,像顆蔫掉的茄子重新落坐,小狐狸抿了下唇,終於伸出手搭住大漢手腕開始切脈,最後開了張方子給他。
  一連診了幾名病患,外頭忽然一陣喧嘩。
  「快讓開,頭兒、頭兒受傷啦!」
  人龍頓散,讓出一條道來,幾名大漢抬著渾身是血的張大匪跑入,放在桌上。
  「大夫,快給咱頭兒瞧瞧!」
  小狐狸也沒空多想,忙打開桌上布包,自裡頭取出幾枚金針,封住張大匪身上幾條大脈止血,又讓人燒一盆熱水過來。
  「他身上的傷口太深,我要替他做縫合。」他說,然後看向全瞪大眼睛瞅著他瞧的傢伙們,「我要一個安靜的空間,你們能不能先出去?」
  「不行,俺要在這看著!」扶張大匪回來的一名漢子抹著淚叫道,「大哥是為了救俺才給人傷的,俺不走!」
  這一嚷,頓時人群騷動,全喊著「不走!不走!」把小狐狸靈敏的耳朵轟得疼痛不堪。
  在醫館的時候,大夫說的就是對的,沒人敢反駁;來這山寨幾日,他明白在這些傢伙心裡,只有大哥是對的,其他人說的話根本算不得什麼。
  眼看張大匪一張黑黝的臉已經白得像紙一樣,小狐狸仿彿又見到那晚孟老大夫的模樣。
  他心裡不安,又給吵得受不了,只覺活了這大半輩子,從沒一刻像此時這麼煩躁,一股氣噎在胸口,上不得又下不得。
  最後他大喊一聲:「不准吵了,你們是想害死他嗎?全都出去,我是大夫,這時候我說的才是對的!」
  沒人想過文文弱弱、只會皺眉表達不滿的小大夫居然會發脾氣吼人,整山寨子的人全嚇到了。
  所有漢子都瞪大眼,退了一步;然後在小狐狸的瞪視下,又退一步。
  隨即一發喊,全都散了,再不敢延誤小狐狸救人的時機。

  之後,張大匪一能下床走動,便拍著小狐狸的肩膀,豪爽笑道:「小大夫,老子這條命是你救的,俺欠你一命,說吧,你有什麼要求,俺全應了!」
  小狐狸被拍得踉蹌一步,手裡的水盆差點沒給打翻。
  「你要報答我麼?」
  「這是自然的,俺張大匪絕對是一諾千金的好漢!」不等小狐狸開口,張大匪又道,「你這小子,俺欣賞你,走,跟俺出去!」
  「要去哪?」小狐狸希里糊塗地跟著張大匪走出房外,外頭一群漢子皆單膝跪在地上,見他倆出來,便齊聲喊道:
  「大哥、二哥!」
  「從今以後,俺這山寨分你一半,搶來的東西共享,就連女人也分你一半!俺做大哥的得了什麼好處,絕不漏你一分,好兄弟!」
  小狐狸瞪大眼睛,「我只想去終南山……」
  「呔,去什麼終南山!」見小狐狸皺起眉,張大匪道:「二弟,大哥不是不准你去,是路途遙遠吶,還不如你安穩地待在咱寨子裡,大哥派手下給你尋人去。」
  「你知道道人長什麼模樣麼?」
  張大匪愣了愣,「要不,你給俺畫張像吧?」
  這二弟雖然形容得很貧乏,但畫圖應該會好些吧?
  最後,張大匪拿著那張筆墨未乾的紙,上頭畫了個大餅,餅上五橫一豎,上頭紮個髻,後面插了束亂糟糟的馬鬃,圓下連了根長四條鬚的蘿蔔。
  張大匪看了很久、很久,最後下定決心一拍桌:
  「成,大哥一定給你找到人,找一個不是、找兩個不是、找他娘的一千個總會有個對的!」
  誰叫這傢伙是他的救命恩人兼二弟。

2‧
  小狐狸對打劫是沒興趣的,他不曉得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,餓了就抓隻山雞、摘顆野果子啃,渴了就喝點山泉水,不也挺好的?
  張大匪的解釋是「官逼民反」,朝代亂了、日子過不下去了,那就回歸最原始的方式——靠武力決勝負討生存。
  聽說,張大匪本不叫張大匪,叫張孝。讀了些書、學了二十來年的武,還曾經投軍,跟了蔡州節度使秦宗權,在軍中位階也不低。
  直到黃巢亂時,秦宗權不敵,遁逃之時將他們留在蔡州斷後,本來軍人誓死衛守家園乃是本份,但那日他自滿山屍堆裡爬出,見親信朋友無一戰死,逃走的秦宗權竟歸附黃巢,簡直像在他臉上狠抽兩耳刮子一樣。
  「你知道麼?那秦賊行軍打仗從不帶糧,你要曾經餓狠了吃過那些小民小兵的肉,就會知道什麼叫人間煉獄。」張孝說,「所以俺建了這座山寨,不求什麼,只希望能靠俺的力量給這些人一頓溫飽,不用擔心受怕。桃花源的故事你聽過沒?俺要他們在這裡安居樂業,快活的老死在這裡,外頭那些腥風血雨,老子會一肩承擔!」
  小狐狸道:「但你搶走那些人的財物糧食,不是也害了別人、讓別人擔心受怕麼?」
  「俺才不管那些,這亂世裡誰不苦,誰力量大誰就是老大,要麼就歸附俺、要麼就跟老子比誰的刀快!」張孝狠狠地說。
  不過小狐狸還是從別人口中知道,張孝從不搶百姓的糧,只劫那些豪富的財。
  「那他做什麼把我擄回山寨?」雖然事過境遷,小狐狸還是耿耿於懷,畢竟這人不讓自己去找道人。
  「俺大哥以為二哥你是女人,本來想搶回當壓寨夫人啦!」大虎——就是那個喊肚子疼的漢子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肩,「誰知道一摸之下,居然胸部是平的,還帶把呢!大哥氣得老臉掛不住,那天才對二哥你那麼兇。」
  小狐狸傻呼呼地問:「什麼是壓寨夫人?」
  大虎瞪大眼怪叫道:「不會吧?二哥難不成還是個雛的?」
  小狐狸歪了下頭。
  大虎又拍著小狐狸肩膀,只是這回笑得很曖昧,「要不這麼辦吧,今天大哥不在,俺就帶二哥去見識見識。」

  大虎帶小狐狸去的地方是座妓寨,裡頭的姑娘還沒小狐狸一半好看,但也有些溫婉清秀的。
  那晚他才明白,原來世間有比捉野鴨追兔子、在草地上打滾更快活的事兒,大概就是和道人、孟老大夫在一起差不多快樂。
  女孩子的胸脯軟軟的,將臉埋在裡頭很溫暖;女孩子的聲音細細尖尖的,跟黃鶯在樹上唱歌時一樣。
  那張嘴巴含著自己那處時,只覺身子都要融化般舒暢。將自己那處送入花徑抽送時,更是說不出的快樂。
  狐性本淫,一但得了趣,便有些樂不思蜀,就連大虎喊他都不想離開,索性攬了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回山寨。
  臨走時回頭又瞧見一個順眼的,便一併帶回。
  張孝瞧了並沒說什麼,只是揉揉小狐狸的頭髮。
  「改日外頭安定些,大哥帶你去看江南花魁,你才知道什麼叫銷魂。」
  
  張孝很認真地在經營著自己理想中的桃源仙地,小狐狸在山寨裡過得也很快樂。看診之外,他會看看醫書、弄弄藥材,要不便和那兩名女子取樂,張孝得空還會教他些功夫。
  「瞧你這身板,瘦巴巴的風吹便跑,學學大哥,多有男子氣概!」張孝將自己的胸膛打得砰砰響。
  小狐狸是不懂「男子氣概」是什麼,倒是見過兩隻公兔子為了一隻母兔子大打出手,贏的自是強壯的那隻。
  張孝說過「強者生存」,他也有自己想保護的人,所以他也想要變強。
  刀、槍、劍、棍、拳法、內功、輕功,沒多久光景,小狐狸一蹦都比兔子還要遠,還能在張孝手下支個幾十招。
  「瞧不出你還是個練武胚子!」張孝哈哈大笑,照例拍拍小狐狸的肩,小狐狸站得直挺,沒被撼動半分。
  練武雖然辛苦,倒也好玩,至少他在床上更威風了,直把那兩名妓女弄得嬌喘連連,心裡有塊地方被膨脹了,讓他既得意又滿足。
  大虎還教他喝酒。汾酒、燒刀子、二鍋頭,喝得他暈呼呼的好不快活,他覺得這山寨還真是人間仙境沒錯。
  練了武、情竅開了、懂得享樂了,小狐狸眉眼間的憨態褪去,多了分嫵媚妖豔,體態也更為風流瀟灑。寨裡的女人又淨給他弄些繡緞做華服,穿上暗花綾做的白袍、蹬著繡雲圖的白靴,雲緞似的髮用一根翠玉簪鬆鬆挽著,舉手投足間慵懶華貴,活脫脫便是一濁世佳公子,上他床的女人也變得更多了。
  而寨裡的人有許多都是給他治好病的,加之他是二寨主,張孝不說什麼,別人也不會說什麼。
  「人生得意需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」他在月下喝酒吟詩,身旁還坐著那兩名妓女奉酒,「心中醉時勝醒時,天地迢迢自長久。白兔赤鳥相趨走,身後金星掛北斗。不如生前一杯酒。」
  銀月高掛,又白又圓,似乎像什麼,但他也記不起。喝到興頭上便抓個女人壓在地上,撩起衣襬便將自己慾望送入,前前後後擺著腰,小院裡一時淫聲浪語。
  涼風輕送,銀樣月光灑在他身上,他隱約記起道人教他吸納月精的方式,合著體內真氣流轉,只覺每動一下體中力量更為充沛,四肢百骸無一不暢,較先前的快感更為銷魂。
  他動得益發急了,身下女人的叫聲也漸漸變了調,到最後他索性一發狠,一把捉住女人掙扎的雙腳高舉,由上至下狠狠抽送,直到快感如電,自他腦門竄至腳底,他大叫一聲,退開女人體內。
  地上躺著的不再是如花似玉的美眷,而是一具被吸乾精氣的乾屍。
  「真舒服……」
  小狐狸舔著唇,臉上肌膚白得透明,眼底隱有紅光閃動。另一名女子早被嚇得癱在一旁,連叫也叫不出聲來。他微微一笑,走過去一把捉住她。

  張孝在看見那兩名女子的屍體還有死狀時,背上竄過一陣惡寒。
  他轉過頭,卻見小狐狸神情茫然,顯然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。
  「你是誰?」張孝瞪著他,腰間長劍刷地出鞘。
  小狐狸抬起臉,「我是你二弟啊,大哥。」
  肌膚賽雪、唇若塗丹,襯著那對籠著淡霧的上挑黑眸,饒是張孝也在一瞬間恍了心神。
  回過神來,他手中長劍逼近小狐狸幾分,抵著他咽喉。「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!」
  小狐狸搖搖頭,又皺了下眉。「大哥,我脖子疼。」
  張孝讓那句撒嬌似的「大哥」喊得骨頭都快酥了,他濃眉皺緊,真要下手卻又下不了手,心頭糾結片刻,終於嘆了口氣還劍入鞘。
  「以後再不准你跟這些女人廝混!」本想寵著他,卻怎料寵出隻吸人精氣的妖精來。
  張孝心頭懊悔,心想著該不是下山時沾了什麼不乾淨的穢氣。想一劍斬了以絕後患,但數月下來的感情又豈是說斷便斷?也幸好沒危害自個兒寨裡的人,只是外頭買回的兩名妓女,教人埋了便是。
  可小狐狸不安份,要知人的精氣比那些美酒的滋味要好上百倍,反正他輕功漸長,沒人管得住他,便一次次偷溜下山,尋個妓女,嘗過之後再將屍體埋了。
  反正這擾擾亂世,人命皆如螻蟻,死幾個低賤的妓女又有什麼?
  偶爾他會在翻閱醫書的時候想起孟老大夫教他的人倫大道,但自己是妖怪嘛,又何必遵守那些勞什子的規矩教條?
  偶爾他會後悔的,氣憤自己為何變成這樣,但隨著一次次下山,這份悔意便也一次次淡了。

第三章

1‧
  那日大虎從山下回來,帶來一名和尚。
  張孝高踞椅上,皺著眉道:「老子讓你去找姓孟的道士,你帶個禿驢回來做啥?」
  大虎辯解道:「這傢伙說他皈依前是姓孟沒錯,俺想說二哥那眼力都能將人畫成那付樣子,說不定本來沒毛的也給他畫成有毛了。」
  張孝想了想,倒也有理,便讓人去找小狐狸過來。
  小狐狸最近夜裡都讓張孝用鐵鎖鍊住門,不讓他下山,正鬧脾氣,一臉不甘願的委屈模樣,找了張椅子坐下。
  「阿隬陀佛。」和尚看見小狐狸,立刻宣了聲佛號,道:「貧僧雲遊至此,見山中妖氣頗盛,特來點化妖物。佛性慈悲,萬物皆靈,若無害人之意,必不趕盡殺絕,但施主所為,已大逆天道。」
  張孝愣了下,立刻讓一頭霧水的大虎下去,順便將門關上。
  他走下座位來到和尚身前,「大師,俺這二弟是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身?您若有法子,便救救他吧。」
  和尚道:「六道輪迴,既墮畜牲道又得修人身,自是大因緣大造化。菩薩瓔珞經說:無數諸佛過去本發弘誓心,令一切眾生有形之類,及虛空界悉令成佛盡般泥洹。然彼如來至真等正覺,即於其日先化三趣眾生,拔其苦本盡復人身。得人道已,諸根具足六情完具,然後一日之中同成佛道。此章即言,人身可貴,唯人身可修。小公子知否?」
  小狐狸皺起眉道:「我不知道!」
  「貧僧今日便跟你說個故事吧。」和尚盤膝坐下,「昔日有兩兄弟隨佛出家,哥哥每天精進持戒,打坐參禪,卻忽略隨眾作務,只勤修定慧,少修福德;弟弟則勤勞工作,布施濟眾,廣修福德,但不能守持如來清淨戒律,多有毀犯。後兩兄弟轉世……」
  「夠了,你吵死了,我不想聽故事!」小狐狸猛地跳起,抽出張孝腰間長劍,指向和尚,「給我滾出去!」
  「二弟!」
  「我才沒病呢!」小狐狸怒道,「我又沒說想當人,是你們把我變成這樣的!」
  他以前待在初月谷中,日子多麼消遙自在,不懂流淚是什麼、不懂生離死別是什麼、不懂情不懂憂怒不懂慾,是誰讓這些人來瞎攪和的?
  想到此處,越發覺得狂躁,當人,為什麼這麼痛苦?
  手中一抖,長劍如條靈蛇直取和尚咽喉,張孝立刻飛身而下,踢開他手中長劍。
  「孟空華,你瘋了麼!」
  「我才沒瘋!」小狐狸大叫一聲,奪了缺口便往山下奔去。
  「二弟!」張孝立刻追上。
  立在大廳中的和尚手捻佛珠,口中只道:「阿彌陀佛,因果循環,造如是因,則得如是果……」遂飄然而去。
  
  待張孝追到山腳,已不見小狐狸踪影。他心頭焦慮,又尋了許久,仍無所獲。
  張孝思索半晌,打算回寨糾集人手尋人,一回頭,身後竟不知在何時立了數道黑影……
  話分兩頭。
  小狐狸一路奔下山,心頭渾渾噩噩,只覺一口怨氣積在胸口,煩悶欲嘔,看什麼都不順眼。他奪來一匹馬,無視那人叫喊,逕往大道奔去。
  說什麼人身難得?他還覺得當狐狸快活呢!
  思來想去,也只有道人能幫他回到過去,他非找到道人不可!
  如此連夜兼程,若遇盤查,便將人打傷打昏。他根骨奇佳,又遇奇緣,還學了採陰補陽的妖法,體內真氣充沛、內力深厚,儼然已是一代高手。
  就這樣來到終南山上,隨手捉來一名道士詢問,一連尋了幾處,最後來到一處石洞,有隱隱藥香傳來,非常熟悉。
  「孟師兄說要閉關幾個月,讓人別去吵他。」領路的小道士說。
  小狐狸不予理會,在小道士的驚呼聲中一掌劈開封住洞門的大石,點點天光洩入,照在一具倒臥在地的身體上。
  他屏住氣一步步接近,最後停在那人身旁,小聲喊道:「道人、道人。」
  道人沒動。
  他繞到對方身前,記憶中的道人正閉著眼沉睡,薄薄的唇抿著,不像以往紅潤。
  跟著小狐狸一道來的小道士忽然發喊一聲,往外奔去:「師兄歸天了、師兄歸天啦!」
  小狐狸眨了下眼,嘴唇輕輕顫抖,還有點恍惚。
  道人也死了麼?
  他覺得心底有什麼地方崩了,彷彿一直支撐著自己的柱子倒了。
  他的天場了,碎成千百萬塊。
  淚水一顆顆自他暗紅的眼裡滴落,滴在道人露出的頸子上。
  從此往後,他該怎麼辦?
  等回過神,已不知幾日,他重新站在山寨入口,遍地血紅……
  小大夫,我家虎子肚子疼,您快給他治治吧!
  小大夫,這是咱家種的瓜果,謝謝您的。

  他踩在血水中,深江浸染他的衣襬,這是寨子裡頭的大娘們給他縫的袍子,還說他穿白色最好看了。
  右邊數來第五間屋子是大虎的家,每回經過他便拉他進去喝酒,可現在,人呢?
  最後他在主寨門口,看見一顆血淋淋的人頭,滿臉鬍渣子、一頭亂髮,大大的眼睛暴突,鬚髮戟張。
  改日外頭安定些,大哥帶你去看江南花魁,你才知道什麼叫銷魂。
  佛曰:人有八苦。
一曰生苦,二曰老苦, 三曰病苦,四曰死苦,五曰怨憎會苦,六曰愛別離苦,七曰求不得苦,八曰五盛陰苦。言五蘊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,生滅變化,盡是無常……

2‧
  「照慧炬以出重昏,拔愛河而升彼岸,與夫輪轉萬劫,蓋染六塵,流遁以循無涯,蹐馳而趨捷徑,豈同日而言也。心舍於有無,眼界於色空,皆幻也;離亦幻也。至人者,不捨幻,而過於有無、色空之際,故目可塵也,而心未始同;心不出世也,而身未嘗接物。方酌我於無垠之域,亦已殆矣……」
  涼風輕送,流光暗換,雁蕩山上,腥風血雨彷彿不到,正如一片人間小蓬萊。
  禪房裡老和尚講經,小和尚有的專心聽誨,有的頭一點、一點,像在敲木魚一樣。
  「此言至人目觀塵世而心在無垠,心不出世而身未接物。極樂世界清淨土,無諸惡道及諸苦。願如我身老病者,同生無量壽佛所。然如能置我身心於無垠之域,也就足矣。又言『忍者無生,方得無我』、『無心捨有,何處依空』……」
  禪房外,老樹擎出一片濃蔭,枝椏間除麻雀啁啾,還有好聽的聲音跟著唸道:「緣癡有行,緣行有識,緣識有名色,緣名色有六入,緣六入有觸,緣觸有受,緣受有愛,緣愛有取,緣取有有,緣有有生,緣生有老、死,展轉為因,互相資助,循環不斷……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……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……」
  一襲黑髮垂散,在風中輕盪。
  又過片刻,日光驟暗,一片厚厚烏雲飄來,天際瞬息變換,黑雲雜著暗紫、猩紅,狂風刮起一地落葉,將禪房的木窗吹得嘎吱作響。
  打瞌睡的小沙彌受到驚嚇而張開眼,但趴在樹上的人渾若無覺,只是專注補捉老和尚散在風裡的講經聲。
  一道悶雷落下,劈在不遠處的一株老松上,突來的變故不只老和尚停下講經,就連禪房裡的沙彌們也有被驚得跳起的。
  有人推開房門跑出,在樹上的人見狀,立刻坐起。
  「沒了麼?」聲音不掩失望,隨即踩著枝椏,迅速消失在樹影間。

  山中無日月,朝代更迭似乎也如浮雲過眼,一哂置之而已。
  孟空華已不想去計算自己活了多久,只知道谷裡的大熊跟兔子都已不知道傳了幾百代子孫了,而自己依舊容顏不改。
  曾經深刻的記憶在時間流逝裡,如那座矗立在山腳石碑上的文字,被磨得只剩模模糊糊的痕迹。
  起先他還會下山,在最痛苦的時候讓那些莊嚴梵唄平撫自己胸口的焦灼與怒氣,因此結識了幾名高僧,得到些武學祕笈。
  他也曾去訪過幾座道觀,想找到讓自己再變回一隻狐狸的方法,因而認識幾名道長,得到些名刀名劍與練氣飛昇的祕譜。
  亦曾在某些時刻某些當下結識某些人,然後被取了個字,叫做飛卿——孟卿態若上仙,凌雲躡雪,飄然若飛。
  然而即使身上戾氣漸漸平撫了,卻是做不來五大皆空或潛心修道,徨論是成仙。
  他執著著要變回一隻狐狸或是回到不識人世的過去,回到堆一個雪人便能快樂一整個冬季的時候。
  而心中始終存有遺憾,便無法斷絕紅塵一切。
  然後,他在因緣際會之下收了一名徒弟,平靜的生活有了人陪伴,似乎有些結逐漸解了,有些遺憾漸漸淡了。
  再過不久,他在溪水旁撿到一名渾身是血的少年。
  少年有一對飛揚剃銳的長眉,薄薄的唇,睜開眼時黑瞳裡彷彿開滿春季的桃花豔麗。
  少年頸後有顆淚形的硃砂痣。
  少年名喚殷非墨。
  孟飛卿決定將某些記憶徹底埋藏。

第四章

1‧
  靖兒和非墨一開始是處不好的,但後來感情可好了,老一起去抓蛇吃,還一同躲在樹上嚇我。在我還是頭小狐狸的時候也會這麼玩的,現在年歲久了,許多事也不願再想,我只想好好教導這兩名孩子。
  靖兒與非墨皆根骨極佳,是練武之材。靖兒頭腦又好,又有野心,將一屋子的書看了個大半。而非墨性子卻懶,不想有什麼作為,淨揀些簡單的學,真令人嘆氣。
  靖兒個性獨立不求人,非墨卻愛黏我,一有機會便往我身上賴,怎麼說也說不聽。還有,這孩子也不喚我師父,總是飛卿、飛卿叫著,毫不將天地君親師這五倫放在眼底,唉……
  
  孟飛卿看著面前紙冊,上頭紀錄著他與這兩個孩子生活的點點滴滴,但如今,其中一個卻已經離開他了。
  賀靖是他收的第一位徒弟,肇因於賀晏誤闖初月谷,兩人相談甚歡,對方知道自己是狐妖卻不害怕,反而將孩子托與他。
  他知道賀晏是怕自己無聊,山中歲月清寂,而自己早厭於交遊。本以為往後歲月都將這麼度過了,是這孩子的到來讓他有了別的生活目標。
  「飛卿,出來吃東西。」
  小屋外有人扣門,孟飛卿收回思緒,將書冊收妥,推門出房。
  「非墨,你要喊我師父。」孟飛卿板著臉再次申令。
  雖說是道人重新轉世,但對方顯然沒有任何記憶,而且對求仙製藥什麼的,完全不感興趣。
  前塵盡忘……也是好的吧?而自己對他的諸多複雜情感,無論是喜歡是怨恨,也早已淡了。
  又或者說,非墨根本不是道人轉世,那頸後硃砂痣與相似的容顏,都只是湊巧罷了。機緣巧合,讓他在數百年後再遇見一位這麼神似的人,是為什麼呢?
  那和尚說過的人身難得,現在想想,若沒有這副皮囊,自己如何遇見靖兒與非墨呢?
  所以他決心不再想著回到過往,不再想著非墨也許是道人,眼前的只是他的二徒兒,一名父母皆遭馬賊襲擊而亡,讓自己從溪裡撈回救下的少年。
  殷非墨一揚眉,「我偏不喊,你能拿我如何?」
  孟飛卿沒想到殷非墨竟會與自己頂嘴,眼睛瞪圓了,想了許久,才回道:「我會罰你。」
  「怎麼罰?」
  「……」窒言了。
  他沒當過師父,只是按孟老大夫教的道理去做,為師之道應當如何如何,都是書上看來的,但書上並沒教他如何處罰徒弟。
  殷非墨暗笑一聲,一把摟過僵立當場的孟飛卿,「行了,先去吃東西,要怎麼罰,你有一下午的時間可以想。」
  說著,再也忍不住,低頭在孟飛卿臉上親了下。
  他家飛卿發怔的樣子真是可愛。
  之前還顧忌著師兄在谷裡,不敢對飛卿做什麼,就怕惱羞成怒,如今谷中只剩他與他,自己愛幹什麼便幹。
  「……啊!」孟飛卿後知後覺地低叫一聲,伸手捂住被吻的左頰,驚慌道:「非墨,你在幹什麼?」
  「親你。」
  「師父不是女孩家。」孟飛卿心魂略定,想是這孩子不知男女之情,誤將自己當成女孩了,便道:「那個,非墨是男孩子,能親的只有女孩子。師父雖然是狐妖,但卻是隻公狐狸,這樣是不對的,下次別再搞錯了。」
  「就算是公的我也喜歡啊。」殷非墨將孟飛卿攬得更緊,「我只喜歡男人,飛卿不知道麼?而且,我很喜歡你。」
  從昏迷中睜眼,看見這張空靈出塵、含憂帶顰的容顏開始,便想:世上怎有這麼出塵的人呢?
  飛卿對他與師兄從不隱瞞身份,一心一意地待他倆好,好像什麼世事都不明白,卻又好像已經看透一切。
  他總是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、總是蹲在地上和兔子聊天,偶爾還不怕死地去拜訪大熊——雖說明白對方武功高強,但還是為此捏了好幾把冷汗。
  喜歡他溫柔地喚自已非墨,為自己不受教傷透腦筋,卻又在最後妥協的模樣。但是,這人啊,卻偶爾會看著自己出神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,那眼神總讓自己在一瞬間壞了心情——
  你透過我在想誰?是你這千年來歲月中的一名過客或永誌難忘的愛人?今日我非逼出你的答案不可!
  然後,讓你此後只能看著我一個!

  「轟」!
  殷非墨突來的告白讓孟飛卿一臉震驚,竟像呆了似的佇在原地動也不動,直到唇被人輕薄了,才猛地一震,一把推開對方。
  「非墨,你、你在胡說什麼!」
  「你不是狐狸麼?耳朵怎麼這麼不靈敏吶?」說著還湊上前去,在孟飛卿耳畔吹了口氣。
  孟飛卿「啊」地一聲,連忙捂住耳朵,臉上有些薄紅,但隨即蹙起眉來。
  「我是你的師父,非墨,你別開玩笑!」
  殷非墨昂起臉,「我從不當你是我師父,而你,不也沒將我當成你的徒兒麼?」
  孟飛卿一愕,「你胡說些什麼?你是我的徒弟……」
  「你老實告訴我,當你看著我的時候,都在想著誰?」
  沒想到偶爾的失神竟教自己的徒兒發覺,孟飛卿連忙搖搖頭,慌亂否認:「我、我沒想著誰……」
  殷非墨逼前一步,扯住孟飛卿手腕,厲聲道:「你老實說,我在你心底,只是某個人的替代,對不對?」
  「我、我沒有!」慌亂之下,體內真氣暴漲,竟一把彈開錮住自己手腕的少年。
  殷非墨猝不及防,跌在地上,悶哼一聲,握住自己的手。
  「非……非墨!」孟飛卿慌慌奔上前,蹲下身,「我不是故意的,你有沒有怎麼樣?讓我看看……」
  探出的手被用力揮開,美麗的臉上陰鷙一片。
  殷非墨站起身,轉過頭便要離開,孟飛卿嚇到了,忙喚:「非墨你要去哪兒?」
  卻見少年一發不言,打開自己小屋的木門,砰地聲閤上。

  晚飯時刻,殷非墨不管孟飛卿怎麼叫自己,硬是不理。
  中午的時候孟飛卿已經慌了,就差臨門一腳,怎麼可能放棄?也非得將那傢伙逼到絕了,才會乖乖吐實。
  孟飛卿又喊了幾聲,見屋裡安靜一片,終於垂下頭,嘆了口氣。
  「非墨,如果讓你覺得我透過你在看著誰,我覺得很抱歉。那些其實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我本不想說的,畢竟都過了多少年啦,早已經不重要了。」孟飛卿對著門板,緩緩地、慢慢地,將自己的過往,揀了重點說完。其間,門內依舊無聲,最後,他又嘆口氣,「沒有他,便沒有現在的孟空華孟飛卿……不跟你說也是因為,也許你是他、也許你不是他……」
  門「咿呀」一聲開了,殷非墨站在門口,臉色很不好看。
  「我便是我,不是任何人。」他目光灼灼,直視著孟飛卿。
  孟飛卿張了下唇,最後慢慢地點了下頭。
  「不准你再看著我想他,那會讓我很不高興。」
  「我知道了……」
  「雖然很討厭那個姓孟的道人,但我感謝他讓你擁有人身,進而遇見你。」
  「……謝謝你,非墨。」孟飛卿覺得自己眼眶發熱,眨了下眼睛,卻被一把擁入懷裡。
  「那麼,該說的都說完了,接下來便是更要緊的事了。」
  「什麼?」
  「我說過我喜歡你,才一個下午你不會就忘了吧?」
  「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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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fongjun20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